【書摘】許禮平《舊日風雲》|〈虛白齋主二三事〉


劉作籌(1911──1993)


香港藝術館內有專館藏明清書畫而以「虛白」為名。虛白者誰?其人雖已羽化空冥,唯「虛白」室中,丹青楮墨之間有遺愛在。 


伊秉綬隸書「虛白」


今際先生逝世十周年,檢拾雜記其生平數事,藉資紀念。

先生劉姓,諱作籌,黃賓虹賜字均量,一作君量。室名虛白齋。廣東潮安人。遜清宣統三年辛亥正月十一日(一九一一年二月九日,官方文件均誤作八日),生於潮安縣龍湖市。兄弟姊妹十五人,先生行三。其尊人劉正興先生(一八七二──一九四一),字葵如,為新加坡殷商,經營食米批發、銀莊、布行、糖廠諸項目,有聲於時。

劉作籌生母林蘭如(1963)
劉作籌生母林蘭如(1963)

先生九歲始隨生母林蘭如女士(有恭,一八八一──一九六七)赴星與父團聚,入讀端蒙小學,一九二六年畢業,遠赴上海入暨大附中,一九三六年自暨大經濟系畢業。

劉作籌(1936,上海)
劉作籌(1936,上海)

是年冬在汕頭與鄭俊華女士(一九一〇──一九八二)結婚。

劉作籌伉儷(1936,汕頭)
劉作籌伉儷(1936,汕頭)

翌年攜眷赴星,助乃父掌理業務。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南侵,星洲淪陷。先生雖不諳水性,嘗至印屬摩訶小島打魚,生死毫髮,驚險萬分。和平後,曾入馬來亞柔佛州種植樹膠。

劉作籌(1948,新加坡)
劉作籌(1948,新加坡)

一九四九年,受新加坡四海通銀行之聘,任香港分行經理,赴港籌辦該分行復業(香港淪陷期間停業),一任四十年,迄一九八六年以七十五歲高齡退休。

劉作籌(約1965,香港)
劉作籌(約1965,香港)

先生尊人劉葵如先生藏書畫、陶瓷甚富,時邀集友朋鑑賞品評,先生在旁聆聽,濡染日久,遂嗜書畫藝術。及負笈暨大,隨丹徒謝公展先生(一八八五──一九四〇)學花卉,繼師從歙縣黃賓虹先生(一八六五──一九五五)學山水,賓翁「口傳手授,理法精詳,復時出眎前賢真蹟,講解析疑,探索參悟,潛心研習,寒暑不廢,於是漸窺筆墨之奧,始解鑑賞之樂,啟廸收藏,實由此始。」(劉作籌《虛白齋藏書畫選》序)

黃賓虹(1935)
黃賓虹(1935)

及赴港供職,適逢大陸易幟,故家文物,雲匯香江,繼而大量淪落歐美。先生見此,惄然而憂,由是激發民族義憤,立志窮其所有,盡力搜求。起初是書畫瓷器兼收並蓄,然以匹夫之力而抵禦時流,旋感力有不逮,於是捨陶瓷,專書畫。且專致力於搜羅明清之際各流派精品。如此者歷四十餘年,期間節衣縮食,憚精竭力,得名蹟千件,蔚為大觀。犖犖大者如﹕沈、文、唐、仇,華亭、新安諸賢,畫中九友,四王吳惲,四僧,八怪等等,薈萃了近三百年間主要名家之精品,用實「虛白齋」之所藏。

八十年代初,先生年屆古稀,心事不少。虛白齋寶藏,係畢生心血所聚,如何「永保」?悠悠來日,頗費思量。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夫人鄭俊華女士遽爾病逝,先生形神俱損。

鄭俊華女士(1982年11月16日)
鄭俊華女士(1982年11月16日)
(編者爲鄭俊華攝影,次日下午三時遽爾病逝)

及乎香港回歸問題呈現,中英緊張談判,鐵娘子赴京失足,股市波動、樓市大跌,人心惶惶,移民成潮。正是「三春去後群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其時有本港藏家某君,鑒於歷史之教訓,力勸先生趕快在倫敦或紐約銀行開設保險箱,及早轉移藏品,並具體言及如何成立基金會擁有此批書畫,存於海外,早為之所。儘管對方意誠諄諄而言,但先生則支吾以應。私下語筆者:「我之所以收藏書畫,目的就是要將之留在香港,運去外國做甚麽?畫存外國,人在香港,笑話!」際此香港前途未卜,政治環境紛亂,而先生所思考、時與筆者商討者,並非自己一身一家之安危去留,卻是在港籌設虛白齋書畫館之方案。由此足覘先生情繫文物。

籌建書畫館,初擬是私人性質,但談何容易,就算勉強建成,如何維持?由於茲事體大,幾經研究,也難有結果,遂改變思路,決定化私為公,「獻諸公藏,眾賞同樂」。但,獻給哪個「公」纔能妥當?

先生係星籍華人,按理當先以新加坡為考慮,但長久以來,不曾聽先生美言獅城,反之對當局許多過於功利之政策、行為(甚至連辦教育也要謀利),乃令先生殊為反感,是以批評之辭不絕於耳。故虛白齋的珍藏,從不考慮運星保存,更遑論捐獻與星政府。

祖國又如何?先說臺灣,先生早歲嘗代表銀行赴臺追收帳款,處處碰釘,對當地法例實在搞不清,印像殊劣。所以臺灣也不在考慮之列。

再看大陸,世人皆知,十年文革,民族精英備受迫害,生靈塗炭,斯文掃地,書畫文物惨遭破壞,可謂亙古未有之浩劫,雖云撥亂反正,但法制不全,隱憂不少。故先生心存觀望焉。

當先生觀望徘徊之際,有數事雖云微末,但亦足影響大局。如一九八二年,北京故宮古書畫專家劉九庵先生(一九一五──一九九九)蒞港,筆者介紹與先生見面,並同到文咸西街四海通銀行虛白齋觀畫,九庵先生觀賞之後驚嘆不已,當即建議把藏品請到北京故宮辦展覽,作一文化交流,而先生感對方之盛意拳拳,亦一口答應。惟後來北京故宮寄來一紙沒有署款之「邀請函」,內容更莫名其妙,令先生十分生氣。而九庵先生更是啞巴吃黃蓮,奈何一介專家,無權無勢,寸步難行,且當時環境,又更不容說明。尚幸先生明白,九庵先生已盡心盡力,只是故宮主事者卻別有懷抱而已。結果,因「一函」之微,故宮白白錯失吸納海外藏品之大好良機。但事情無人需要負責。事後二劉一直互相敬重。惟時對祖國之行事方式,作搖頭嘆息。

劉九庵在北京故宮接待劉作籌(1991)
劉九庵在北京故宮接待劉作籌(1991)

一九八三年,上海博物館沈之瑜館長(一九一六──一九九一)蒞港,僅有半天公餘之暇,新華社羅君擬安排參觀宋城,筆者力爭堂堂大館長不要花時間去看假古董,請登虛白齋觀賞真文物。

劉作籌與上海博物館長沈之瑜在虛白齋(1983
劉作籌與上海博物館長沈之瑜在虛白齋(1983)

結果沈公一看,大為驚訝,想不到藏品既精且富,均屬一級文物。

沈之瑜與《大公報》陳凡、馬國權在虛白齋賞畫(1983)
沈之瑜與《大公報》陳凡、馬國權在虛白齋賞畫(1983)

筆者順勢言及故宮信函事,沈公當即力邀先生,請精選其藏品百件,準備安排運上博展出。嗣後上博黃宣佩副館長暨書畫專家鍾銀蘭女士跟進此事,蒞虛白齋挑選書畫,越二年,正式運上博展覽。

鍾銀蘭接待劉作籌在上海博物館舊館賞畫
鍾銀蘭接待劉作籌在上海博物館舊館賞畫

此為建國以來首次展覽海外私人收藏,由於展品精絕,「虛白齋」聲名遂哄動滬瀆。先生對此次展覽之安排甚為滿意,對上博之領導、管理、收藏、研究,印象頗佳。奈其時上博在河南南路十六號之館址(昔日為杜月笙之銀行),多時未有維修,設備陳舊,條件較差,兼且當時政治環境遠非今日之寬鬆,所以先生未有貿然語及捐獻。展覽結束,展品悉數運返香港虛白齋中。事後鍾銀蘭女士嘗語筆者,上博極重視這批書畫,當年若在今日人民大道二百零一號之新館展出,展後或會留滬。顯然,鍾女士當時也感覺到先生存觀望之意。

翌年香港藝術館擬籌建新館,新館座落尖沙嘴,雄踞一隅,佔地寬廣,館中設備先進。先生經慎重考慮,終於有了決定:「取諸香港,還諸香港」,虛白齋珍藏,捐獻香港藝術館,「蓋以其設施完善、管理專業,當能善用此文化遺產,造福社會。」(劉作籌《「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開館感言》)



1989年12月20日下午三時在香港市政局辦事處擧行「虚白齋珍藏中國書畫捐贈協議簽訂儀式」,虛白齋主人劉作籌與香港市政局副主席劉文龍(左)簽訂協議書

 
消息傳出,影響頗大,鄰埠新加坡,以先生雖持新加坡護照,而其珍藏寧贈香江而不與獅城,引起文化界人士對政府攻擊,責當局只顧賺錢,與民爭利,不重視文化,白讓香港得到這批價值連城(嘗有人估值港幣十多億元)之珍藏。星當局悔之已晚,無法挽救。後先生語筆者:嘗與吳作棟總理言,不知道新加坡政府需要這批書畫,從前李光前博物館藏品也不受重視,真不知新加坡有此雅興。更戲言,「新加坡共和國」後面漏了四個字:「有限公司」。

此事情讓新加坡文化界借以造勢,星政府痛定思痛,一下子成立五家博物館,堪稱「虛白齋效應」。


劉作籌先生在香港藝術館(1992)

先生處事,極為謹慎。捐贈藏品前,有關捐贈條款之合同,囑付筆者約請相熟之律師,細加審定。律師披閱文件,盛讚先生偉大。但筆者見先生作分兩批捐贈,不禁問道:「那第三批呢?」答曰:「沒有第三批,只有兩批。」又問:「何不一次過整批捐獻,豈不省事。」獲知答案:原來先生心臟病很嚴重,而退休金又極為有限,看一两次病,已花銷殆盡。故不得不分兩批捐贈,萬一病發,入院治療,要花大錢,此時得靠第二批書畫救命。

記得捐贈前,尚有插曲。臺北某巨賈,亦嗜藏古書畫,約筆者邀先生飯局,席間懇求割愛,請先生抽取石谿諸件轉讓,價則任索,先生巍然不動,力保即將捐獻之藏品完整無缺。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六日,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順利開館。前一晚,先生徹夜未眠,其興奮之情,難以言喻。


劉作籌在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開幕典禮上致辭(1992年9月26日)


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開幕,劉作籌與小林斗盦觀賞《名家翰墨.虛白齋藏畫特集》(1992)

二十七日,先生到館中親作導賞,逐件書畫解說,有筆墨欣賞,有收藏故事,娓娓道來,令人如沐春風。

當時有一觀者,語筆者曰:劉公此舉令他深受感動,將來效法劉公,也把藏品捐獻出來,蓋博物館,讓世人欣賞研究。此君當時不為人注意,今日在臺灣則已鼎鼎有名,其人是廣達電腦林百里是也。


林百里(2008)

林氏係電腦專家,雅好丹青,因緣際會,迅猛發達,遂廣蓄書畫,所藏張大千、傅抱石精品極富,以私人論,甲冠全球。近年更進兵明清,上追宋元,珍藏有可觀之劇蹟。年前林氏語筆者,擬向臺北市政府申請撥地,蓋博物館,公開陳列藏品,最初自行管理,五十年後再歸公庫。目下已在桃園廣達電腦辦公大樓頂層設廣雅軒,展示部分珍藏,招待同好暨學人研究欣賞,並禮聘臺北故宮前院長秦孝儀先生掌其事。此事真實不虛,亦是虛白齋效應。先生在天有知,當頷首莞爾。

先生曾笑語筆者,今已八十二,若然過世,可以報八十五,也不失禮。筆者應以:黎雄才先生常說人可活一百二十歲,而尊藏黃癭瓢《壽星圖》(刊《名家翰墨》月刊三十三期封面)畫的老壽星酷肖先生,當是黃慎預先為先生百二十歲時造像。先生為之軒渠。

黃癭瓢《壽星圖》
黃癭瓢《壽星圖》

三月底,紐約楊思勝醫生來港,邀先生暨筆者赴臺北賞畫。先生與筆者出遊,例必同房,便於照應也。惟先生夜間好像不用睡覺,在港時習慣凌辰四時就寢,在臺北更往後延,常命筆者先睡,在下恭敬不如從命,故實在不知先生曾否入睡。惟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在臺北吾悅園蔡辰男氏大府觀畫,偶爾稍坐,先生不覺間竟入夢鄉,旁人不敢驚擾,只恭候一旁,先生過去並非如此,到底歲月不饒人,不禁為之憂懼。


劉作籌在台北吾悅園觀畫(1993)

四月初,筆者赴京,先生因每年清明節,總要赴星掃墓,故謂此次不能同遊京華,並說北京有動物園,舊時叫萬甡園,可帶小孩去參觀。……上京前夕,楊思勝醫生設飯局,筆者也陪同先生出席。


楊思勝

先生因心臟病,數十年間滴酒不沾,是夜高興,在楊氏力勸下,竟盡半小杯。及散席,為慎重計,筆者堅送先生返又一村海棠路寓所,登門入屋,先生謂明日你要上京,早早回家準備,我沒有醉,不用照顧,不必擔心。惜別依依,不意竟成永訣!

逮自京返港,已四月中旬,某藏家有賓翁書畫十數件擬轉讓,均精真之品,為保險計,例請先生過目。遂拍照郵寄新加坡劉府,請為鑑定。惟久未見復,四月二十七日中午,去電請教,無人接聽。下午一時,電先生姪女蔡夫人,詢先生何在,問是何人,答:許禮平,女士失聲叫道,哎喲!劉先生剛剛過身。驟聞此噩耗,不啻晴天霹靂,追問怎會如此?答曰:先生去理髮店,輪候間,突感不適,趕緊取藥,送到唇邊,已不支倒下,時上午十一點。

筆者承先生不棄,十數年來循循善誘,授書畫賞鑑之道。先生既逝,曷勝感愴。然念及先生以清閟自娛之藏成為眾賞同樂之「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保存得所,垂諸久遠,」(先生語)又未嘗不為先生稱慰。

*感謝 名家翰墨 翰墨軒 授權使用相關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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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舊日風雲》

作者:許禮平

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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