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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獲獎 書名：《北京零公里》 作者：陳冠中 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 |
文：梁世韜
陳冠中《北京零公里》由「內篇」、「外篇」和「秘篇」組成，分別從「活貨哪吒城」的歷史書寫、一「吃貨」的微信公眾號和外星人的研究報告，以小說形式寫盡北京城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其中「內篇」既佔全書四份之三的篇幅，「活貨哪吒城」就成為小說最宏大的構思：由於城市的規劃設計狀似三頭六臂的哪吒，北京城又被稱為「哪吒城」，而「活貨」們在北京地界內枉死冤死死於非命後，就會保存着死前一刻的執念與容貌，流落至此「活貨哪吒城」內。活貨永不超生，因此小說內篇、由活貨余亞芒寫的活貨哪吒城歷史亦只用頓號，「直到永遠、」「沒有句號、」、、、
然而，內篇既佔全書四份之三的篇幅、逾二十萬字，寫的是北京自遼金元以降的建築史、殺戮史、文化史、政治史、戰爭史、思想史等等故實，敘述翔實有據之餘，不免會引來讀者疑惑：作者到底是想寫小說，還是寫歷史？
要解答《北京零公里》對小說和歷史書寫的挑戰，或許可以從陳冠中「中國三部曲」的創作着手。陳冠中的《裸命》一題，固然可以是指涉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提出的「裸命」（bare life）這樣一種失去國家、同時代表失去政治參與和公民權利的生命形態。但《裸命》也可以是「食字」，就是粵語說的「攞命」。若循小說譯之為「錫蘭迪比替」（serendipity）般的偶發聯想，《北京零公里》就是對於那些活貨如何被當權者「攞命」——遺棄踐踏、殘害肉體、剝奪生存權利的歷史書寫。
當然，套用陳冠中的文字，小說中的「攞命」就是千年歷史的共業：「活貨哪吒城地段的北京城貴為歷代帝都、永劫回歸、遍地沉痾性質特殊、改朝換代兵家必爭、戰場殺戮泥沙俱下、間或居城間或飢相食史不絕書、亂臣賊子、革命黨、反動派、此起彼伏、動輒賜死、自戕、凌遲、抄斬、連坐、暗殺、嚴打、鎮壓、加上謀殺、誤殺、劫殺、自殺這些頻發殤折、自然災禍、高空墜物、煤氣中毒、工地事故、交通意外種種普通橫禍、千年累積」。內篇的敘事者——活貨余亞芒，在死後的三十年間每年從陽間悼念中取得能量，足以突破「時間障、空間障、心智障」在活貨哪吒城中穿梭往復所尋訪的那些活貨，正是在生前死後被國家棄如敝屣，不再自由自主，乃至最終必然地，喪失人之為人的生命形態，淪為「裸命」。
然而陳冠中的歷史書寫無意寫些甚麼不為人知的小人物，而是繼續寫人們耳熟能詳或起碼有所認識的大人物「大」歷史。正因如此，《北京零公里》的內篇更在在展示了，恰恰是這些人們叫得出名字的「裸命」及其所代表的殺戮或是暴力，如何成為政治權力的基石。活貨們在活貨哪吒城雖生猶死，生前既被當權者唾棄抹殺，死後仍然因為他們的死（或是對他們的處死），使得國家得以成為國家、權力得以鞏固權力，一切運行無礙。由枉死冤死死於非命的活貨所構成的活貨哪吒城，與作為皇權帝統國家權力中樞的北京城，亦因此是如小說中所言的「共生關係」。縱使敘事者余亞芒如何努力揭示在元代設計大都的劉秉忠子聰和尚如何機智、如何避免與活貨哪吒城打交道而刻意把京城中軸線設計得偏離子午線，北京城終究無法擺脫活貨哪吒城，二者既是同生，又是共死。活貨哪吒城，乃至於城中的活貨「裸命」，就是處於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國家與民族、歷史與虛構、北京城內外（或上下）之間的邊界，是歷史的邊緣，卻也是小說的主角。
回頭再看小說與歷史書寫的關係，如果說陳冠中《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是「憑虛」扭轉政治史的關節，《北京零公里》則是「坐實」鋪陳殺戮史的文獻資料。然而不論是「虛」是「實」，兩部小說都試圖展現歷史的必然性——哪怕是改朝換代，哪怕文明進步，在權力的核心地帶，暴力、迫害與殺戮就必然會發生，真實不虛。
儘管如此，《北京零公里》似乎不是要使讀者絕望於永劫回歸的無限循環之中。「外篇」當中一卷仿微信公眾號，以當代網絡語言寫北京飲食文化，另一卷則是該公眾號作者余思芒（余亞芒之兄）對弟弟自陳多年來內心的痛苦掙扎，如何以飲食男女來麻醉自我；「秘篇」則呈現如科幻小說的後設敘事，假想外星人於未來如何撰寫一篇關於「毛澤東之腦」的研究實驗報告。外秘二篇的個人自述與未來預想，使內篇言之鑿鑿的歷史書寫有了一絲開放的可能性，邀請讀者一同參與歷史、思考歷史。小說固然以虛構和想像取勝，《北京零公里》和陳冠中亦在在提醒讀者，無論是小說抑或歷史，都不過是芸芸詮釋之一，絕非不辯自明，更不宜因此窒礙思考，扼殺行動與生命的可能性。一如內篇所述，歷朝歷代（或者更適切的說法是不論朝代）追求自覺自由的李贄、譚嗣同、李大釗、張東蓀等知識份子（或曰活貨），他們各自努力在自己的時代找尋出路，縱然難敵大潮，至少在變幻時局中貫徹了生命的自主。
一如陳冠中或余亞芒說，作家或書寫者念茲在茲的，正是「既然宅茲活貨哪吒城、到底何為活貨哪吒城、、、」作為讀者，則自然是在閱讀《北京零公里》時，通過歷史與小說得以置身於古往今來那些大人物大歷史大時代的「零公里」座標，思考自身要以哪種生命形態進入歷史的同時，努力不成為僅餘我執的活貨或陷於虛無的吃貨。歷史也好，科幻也罷，宅茲此間，關懷的終歸是當下、是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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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冠中作品系列 書目數量：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