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國際書號： 9789888838691 |
文：紅眼
遙想那段每晚都會一個人開車沿着的吐露港公路回家的日子，背景音樂可能是關淑怡翻唱山口百惠的〈深夜港灣〉吧。搖下車窗，耳邊傳來細細風聲，清涼解悶時，都總會讓我想到，啊，吐露港這名字真是優雅。毗鄰吐露港的中文大學，便有一個歷史悠久的吐露詩社。世世代代的中文系學生，以吐露詩人自居者實在不少。
但吐露港為什麼叫 Tolo Harbour（吐露港）？這年頭我們習慣了遇事不決問 AI、查看維基百科便有答案。大數據告訴我們，吐露港以前盛產珍珠。因為珍珠吐露，所以叫吐露港？細讀孔慧怡近著《大埔故事》才知道，另有一段故事。
孔慧怡不但是翻譯學者，其實也是大埔人，書中回顧家中二三事，便提到父親愛海，是大埔龍舟隊健將。《大埔故事》成書時，孔身在英國，因疫情持續尚不知何時「回家」，十數篇散文，除了是她的回憶故事，也當然飽藏了昔日香港的種種典故，既流露出學者對於文字、歷史和風土習俗的工整考究，同時亦有著大埔街坊、飲水思源的深厚感情。書中其中一章就是關於吐露港的名字原由，孔慧怡盛讚「吐露港」譯得又美又好聽，有「晨光曦微時，霧氣在海面升起」的畫面，又是疊韻，更笑言這個名字優雅得跟大埔其他地名格格不入，判若雲泥。譬如位處馬料水、遠眺吐露港的中文大學，便常年被戲稱「馬料水大學」。馬料水旁邊有個吐露港，優雅與鄉土名字是怎樣混搭在一起？真的跟漁民挖珍珠有關？
據書中拆解，答案是跟希臘獨立戰爭有關。孔慧怡引饒玖才《香港的地名與地方歷史——新界》一書，提到英國海軍 1830 年派出寶華號闖入中國水域探路，Tolo Harbour 就是由寶華號的船長所命名。但 Tolo 是什麼呢？那要再追溯寶華號過去十年的航行軌跡和戰績。
在 1820 年代，希臘爆發獨立戰爭，英法俄聯盟屯兵希臘海域 Navarino，共同抗衡奧圖曼帝國。當時英國海軍以東地中海艦隊為主力，寶華號新艦下水於 1821 年，正是希臘獨立戰爭的開端，所以這艘雙桅船與船長自然在 Navarino 留下不少足跡。而在 Navarino 這片海域附近，有著許多小漁港，其中一個就叫 Tolo（或者 Tolon），據說在荷馬史詩都曾提及。
後來的故事，香港人應該很熟悉了，大英帝國看中了香港優越的地理位置，因此調派艦船到香港海域探索，寶華號便是先頭部隊之一，為往後的鴉片戰爭及百年殖民時代留下漫長的伏筆。吐露港其實就來自寶華號船長念念不忘的一個希臘小漁灣。到十九世紀，英國租借新界，Tolo Harbour 便正式有了吐露港這個詩名，身世之謎雖有答案，但到底這個優雅得來隱含珍珠產地之意的雅名，到底出自當時哪一位翻譯官的手筆，似乎仍在待考究。
這陣子再經吐露港公路，駛過港灣與林村河的交匯處，往昔詩意抹去，眼前卻多了一份沉重、靜默。曾經的填海地，今日成為了許多大埔居民的傷心地。大埔一直給我的感覺是遠離鬧市，不問世事，甚至有種自成一國的風土人情，直到大埔成為了整個香港最要命的事情，我和許多攝影記者、社工一樣，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那麼熟悉大埔街道，無從辨別方向。過去這幾天，只要打開網絡、翻讀新聞，鋪天蓋地都是關於大埔災情的紀實報導及問責爭議，工作以外，我嘗試關掉一切實時資訊，重讀《大埔故事》。事實上，剛好不是遠離鬧市、不問世事，大埔曾經是香港前殖民時代一個非常重要的戰略和商業重鎮，英國租借新界正正就選定在大埔圓崗簽約，可見大埔當時的重要性。而且這應該不是秘密了，英國並不是真的想要新界地，甚至本就預計了接管新界，要跟窮鄉惡水的各地鄉民打交道，難以管治，弊大於利，但英國當時想要的是中國沿岸水域控制權，而大埔正是新界水路其中一個交通樞紐，最繁榮發達的口岸。
吐露港之所以叫吐露港，其來有自，大埔也是。孔慧怡在書中有便詳細考證，簡括而言，大埔即是大埗（步），步於古時是指停船上落貨物的地方，也就是今日碼頭的意思。廣東話常說「到埗」、「出埠」，就是因為以前出一趟遠門多數需要乘船涉水。埗埠相通，所以大埗即是大埠、大碼頭。大埔曾經就是一個大埗、大步。大氣之中，最近聽林海峰言簡意賅感嘆一句：大埔、大步檻過。雖是諧音梗，但這個諧音並非純粹巧合，而是這個地方的原貌，也是苦難之中留一點幽默。未必所有失去家園的人，都能夠找到他們的家人。但願那夜出了遠門，再沒有回家的人，安然到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