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可以憤怒?為什麼要做個好人? ——從《世外》到《流光之中》|文:紅眼

郭柏年《流光之中——時間向度的人生哲學短篇》

國際書號: 9789882455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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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紅眼

始終難忘看完動畫電影《世外》時的許多疑問,近日一睜開眼便是關於大埔火災的報導,死難者的哀痛和憤怒,類似的疑問又再湧上心頭。

故事主角小妹與靈守小鬼的千年因果之旅,確實看得迴腸盪氣,但就像故事裏所說,內心的「鬼之芽」受激發而冒出來了。故事裏,小妹經歷一次又一次的輪迴轉世,小鬼一直從旁引導,默默勸她放下現世執着現世的憤怒,憤怒會令「鬼之芽」壯大,讓人墮落成鬼。執意報復,令善良人迷失,也因為人一世太短暫,只看到眼前事,唯有放眼千年,我們才知道前世因、今世果的全貌。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當然明白故事導人向善的用心,其實與小鬼的想法一脈相承,不惜千年修行善良人的一念回頭,是值得的。時間可以超越憤怒,善良才是生命的真諦。但我真的很想反問小鬼,既然人活着只有一輩子,千年太遠,輪迴也不由我選,為何要放下今世的憤怒?為何擁抱活在當下的感覺,會是誤入歧途,成鬼之路?世道艱難,當然也有許多設身處地的、主觀的不同意、不理解,與一些激進的朋友談起《世外》,他們甚至說,在人和鬼之間,永遠站在鬼那一邊。我懂,但一直想著能不能夠有理性之鬼站在我這一邊。

無緣遇到小鬼跟他辯論一番,但書櫃上有郭柏年的哲學短篇《流光之中》。我不是個愛讀哲學書的人,嫌學者長篇大論喜歡詭辯,卻是郭柏年的半個書迷。書中有些文章我亦在《明報》副刊讀過,郭行文淺白,不拋學術詞彙,但也不流於俗套,他總能夠把艱深的事情講得行雲流水,又同時井井有條地拆解最簡單的問題——什麼是老?什麼是幸運?何謂過去、怎樣未來?郭的文字,尖酸刻薄,但收筆常見悲天憫人,博聞而入世,是香港哲學界少見的例外。

關於時間,郭柏年在談「荒謬」的一章,便引用美國哲學家內格爾(Thomas Nagel)寫下很好的入門解讀:「任何事情不論在『現世』有多大影響,『一百萬年後』大概都不再重要。不過,倘若一件事『現在』很重要,而不足以令它『一百萬年』變得重要,那為何這件事在『一百萬年後』不重要會使它於『現在』變得不重要?從『現在』向『一百萬年後』看,或從『一百萬年後』回望『現在』,兩者同樣相距一百萬年。」用《世外》的說法,天女教導世人解心結、修善果比執着於眼前的憤怒重要,但如果小妹遇到的人不是小鬼,而是郭柏年,或像內格爾這樣哲學家,他們會反過來指出一百萬年後牽動整個宇宙的重要事情,對現在你其實微不足道(insignificant)。所以,憤怒吧,發芽成為鬼就鬼吧。

《世外》是個相當哀傷的故事,保存善良的人改變不了世界,墮落成鬼的人也同樣改變不了。人鬼殊途,不過苦短活於世上,而時間洪流無垠,我們花一輩子對抗命運,用盡最後一口氣去掙扎,可能對比整個宇宙也是微不足道。哲人的思辯卻很有趣,也充滿了左翼知識分子的傻勁,「當我們說人類的活動相較於宇宙整體來說並無任何份量時,充其量只代表對宇宙整體影響甚微,卻不因此等於人生毫無價值⋯⋯如果從永恆的角度看,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重要的話,那麼『世界所有事情都不重要』此事其實也不重要。」

為何小鬼不惜花上千年守候小妹?故事有一個很直白的解釋,如果小妹的下世、下下世被仇恨蒙蔽,墮入鬼道,「後果」便不堪設想。仇恨生出惡果,是情感理性上反對復仇的論調,應不應該報仇,也是郭柏年在書中討論到的另一個哲學命題。當今大部份文明社會,都有道德規範都告訴世人不應報仇。報仇令人墮落,仇恨之心令「鬼之芽」茁壯,然而,書中引述其中一位反道德、支持報仇的哲學家格特(Joshua Gert)的說法,「對復仇者而言,報復明顯是件有價值的好事⋯⋯規勸他們放棄,最終只會徒勞無功,可見報復是有價值、值得追求的目標。」s

「只有前現代社會才需要這些復仇指引來充當社會穩定劑,現今已有法律與刑罰取而代之,但這說法正正顯示就算在當今社會,我們仍然深信報復尤其必要,只不過必須交由公權力判決和執行而已。」由此引伸,個人報復與刑罰制度的差別,不是墮落與善良,不是野蠻與文明,「差別只在於手段而非本質。」當世道不公,時勢太壞,為什麼要繼續做個好人?這個看似必然值得追求道德課題,是否真的能夠在哲學辯論中得到證明?如書中所言,惡人當道,義人蒙難的例子俯拾皆是,至於好人惡人,功過賢愚,也其實純屬偶然,談「好人」一文的末段寫得尤其耐人尋味,「你需要的不是證明而是說服,不是理據而是道德訓練⋯⋯承認這種道德觀,其實也必須接受一無奈的真相:世上總有對道德無感的人,就此我們將再無任何文明的手段可改變對方。」也許都是我們活在當世一個解不開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