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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書號: 9789882459618 |
文:許迪鏘
不記得聽哪一位盧瑋鑾老師的學生說過,老師不大喜歡人稱她小思老師。叫她小思,是表示親近、親熱;叫她老師,是表示尊敬,景仰,可小思老師,既熟絡,又疏隔,不大協調,要麼小思,要麼老師,她較易應接。人有姓名,姓是與生俱來,名則由父母所賜,古時慣例,只有父母能稱名,與人交往,彼此但稱字,字可以由自己決定,也可以隨喜而轉換,號就更不用說了,所謂壞鬼書生多別號呢。小思是盧老師的筆名,朋友間多以這筆名稱呼,說盧瑋鑾,字小思,未嘗不可,則叫一句小思老師,也自然不過,既親切又敬畏,如子姪之視父兄,其實並無矛盾。雖然,老師的學生,或晚輩朋友如我,都習慣稱她盧先生。女姓而尊稱之先生,表示才德兼備,文章更足傳世。現在年輕人多不通此義,我在報上寫些蕪文,提到錢鍾書、楊絳,但稱錢先生、楊先生,不止一次有年輕編輯來問,楊絳是女士、夫人,何以稱為先生?也難怪,當今女史,擔得起先生稱謂的,能有幾人?
除了盧先生的學生得以親炙老師,其他人都是通過文字認識她,小思一名,最熟悉不過。他們也應該知道,思原作颸,先生原先筆名夏颸,但因颸字筆畫多,意思又不易明白,於是改為小思。有一點先生也許沒想到,小思二字正好平衡了她文章的沉重。近日細讀牛津出/再版的「香港關懷系列」五冊加一「京都小詩」秘/豆本,益發覺得那是憂患之書,其實,先生那一代人,很難不從憂患中來。且不說她在文章中,在《曲水回眸》的對話間一再憶述一九四五年大炸灣仔的慘烈,我們讀到她和姊姊在大炸後從街上回到家裡始發覺鞋底沾滿的是血,不由不深感悸動。即使《香港文縱》之說香港文學的發展,前人篳路藍縷興廢繼絕的辛勤和努力,同樣可見一步一憂患的腳跡。
我雖晚生,沒有經歷香港最艱難的時期,但畢竟由五六十年代走過來,有與盧先生相交集的經驗。是以讀《曲水回眸》她講到炸豬油,我得以與她討論是炸還是榨。她說她家是用油炸,我家則用壓榨,正是各家各法。生長於七、八十年代的一代,也許就不知豬油如何一個炸/榨法,又為甚麼要去炸/榨。愛街頭小吃的新一代,直到深水埗一家做「嗱喳」麵的麵家做出名堂,才知道有豬油渣(所謂嗱喳者即是)這物事,也就是去肉檔買一大塊肥肉,放在鑊上炸或榨,把脂肪化作豬油,那最後炸不融,榨不開的,就是豬油渣,香脆可口,用來送飯,比叉燒更教人開胃。那時代,花生油是奢侈品,叉燒(和雞)是過年過節或誰生日才得一嘗的。
是以我頗憂慮,年輕一代讀盧先生的書,會不會有所隔。雖然,我們讀《詩經》、《楚辭》,相隔三千年,卻不見得一個字也看不懂。越是看不懂,越要追尋。常聽盧先生說,香港人不讀歷史。不了解過去,面對未來會迷失方向。但歷史不一定在連篇累牘的文字中,而每每在日常生活裡。盧先生蒐尋整理香港文學文化資料,卻堅稱只是搬磚人,絕不去構築歷史的宏廈,但她的文字卻無一字不是歷史。她寫兒時生活,寫與父親逛街所見,就是香港的民俗史——的一部分。她寫匯豐銀行大廈前的一對銅獅,不說不知道,銅獅座上佈滿槍彈痕,那是日軍侵港的罪證——牛津屬下啟思出版社一部收錄這篇文章的盧先生文集中,編輯更特地跑去拍了銅獅照片作插圖。這些彈痕,提醒我們香港走過的艱難曲折道路。自然還有盧先生反覆述說的陳君葆先生從日人手中搶救香港珍貴圖籍文獻的故事,提醒我們記憶的保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要人生死以赴。這套文集,至少是盧先生個人歷史的紀錄,她幼失怙恃,憑一己努力,成為大家尊敬的教師、學者、作家。五巨冊一小書,沉重,但容易親近,那不妨從小思入手,再而進入盧瑋鑾廣博深思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