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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映彤
十幾年前,跟遠房親戚初次見面,談起學中文的難度。他們在外國長大,以英語為母語,但仍然有意學習中文,自學的素材很多:父母、報紙、網上貼文、影音短片......討論中,少不免向我這個本地人請教這樣那樣寫是否正確?我卻越講越亂,甚麼叫正確?華文地區的文法、語感、常用字都大不相同:你吃飯了沒?你吃過飯了嗎?你有無食嘢?不同年代又流行不同文體,口語和書面語時而重疊時而大相逕庭,我怎樣可以籠統地回答對或不對呢?當時的困境也是出於尷尬,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竟然無法清楚解釋中文,顯露自己學識不足。因此,孔慧怡博士的著作《尋找聲音》於我來說就是一本教材。
拜讀過孔博士全部三本著作,未讀先知她的作品絕不會為單一目的而寫,短篇小說一定不僅是故事本身。果然,《尋找聲音》以「三聲道」書寫女人的故事:第一部份以現代漢語寫現代女性的故事;第二部份用廣東話寫六十年代女性的自白;第三部份則以舊白話改編大家熟悉的傳說如梁祝、白蛇傳,以至詩詞歌賦中的古代女性,以現代女性主義為她們平反。毋須多講,你也可以想像到三個系列讀起來感覺完全不一樣,不需要明言故事發生的時間,讀者也會跟隨文中語言進入不同時空和處境。孔博士既是翻譯家又是作者,使用文字高度謹慎,沒有深厚功力才不能「玩」文字至此 ── 她還有另外以英文寫小說呢!其中廣東話的部份在《城市文藝》刊登時更增設國語版本,以證明不同聲音會帶出不同味道和色彩。
她又說:「每篇作品都應該有它獨特的聲音,而寫作是條尋尋覓覓的道路,要找的正是那恰如其份的聲音。」當中「恰如其份」的主張明顯是譯者發言,記得她在另一本著作《不帶感傷的回憶》引趙蘿蕤先生提到,翻譯不僅是轉換語言,還須考慮作者背景和思維方式,尋找最傳神的字眼。如果用舊白話寫現代女性的故事,雖有實驗性,但應該有格格不入的感覺,而且故事中的現代詞語怎樣安放呢?如果硬要用舊白話去寫,不是不可以,但不免會讓人想問:為甚麼?選擇語言要恰如其份,也是孔博士口中的「刻意為之」。以廣東話書寫的人物自白篇也是她的刻意之作,原因就是上文提及「證明不同聲音會帶出不同味道和色彩」。她明言以純廣東話寫作是困難的,讓我想起幾年前《迴響》創刊時,提出推廣全港式粵語寫作,也曾引起激烈討論。
全廣東話寫作在香港早有先例,黃霑、黃碧雲的作品最為人知,惟粵語文學始終不流行,讀者人數是一個原因,教育制度和文學傳統也並不鼓勵。我覺得用廣東話寫作也的確有限制,表達語氣尾音的字眼令字數增加,一不小心就變累贅;廣東話的語氣亦提高了營造氣氛的難度,句式、架構和舖排有時候比詞彙更影響故事的可讀性。
不過,孔博士的原因除了創作本身之外,更重要是為了尋找多元化的聲音,在我們習慣的文學之中,身體力行支持書寫中文的可能性。以前受文法學校教育影響,我們簡單將書面語和口語二分:寫書面語是正經,口語只限於私人領域如短訊和網誌。現在,人人都能輕易在網上發表文章,虛擬世界將舊時正經和不正經的界線模糊,廣東話評論、小說隨處可見。《迴響》創刊三年多,也抓緊時間不停嘗試、實踐、轉變,累積很多粵語作品,越來越成熟,廣東話這把聲音可望越講越大聲。
孔博士以獨白配合廣東話寫作是個較直接的方法,像無聲廣播劇:「唉吔,王老師,見到你就啱喇。前兩年你好做唔做,鼓勵我個大女讀中學,直頭係靠害呀。而家佢唔黏家㗎,話半工讀,唔使屋企俾錢,講得唔知幾好聽,其實咪又係食住都係屋企嚟?」孔博士透露,這些獨白都基於真實故事。我忍不住幻想話者的年紀、性格、長相⋯ 好像「猜猜我是誰」的遊戲,腦海中投射出自己認識的人。
上述一段文字出自〈唉吔,王老師!〉── 讓我反覆咀嚼的一篇獨白。文中人向老師抱怨女兒的發展,從字裡行間可見每一次抱怨都隔了幾年,從女兒讀小學怨到兒女出身,嘮叨不斷。第一次讀的時候,明明無聲,卻一樣覺得煩厭,更會可憐老師總在街上被這個女人拉住。但合上書後,腦海卻又不時會突然冒出這位母親的聲音,想起她重男輕女,讓兒子讀私校卻埋怨兩個女兒不肯輟學打工;想起她最後明明兒女都已經畢業,自己卻仍要趕往酒樓洗碗,生怕丟了工作。這位可恨又可憐的傳統母親受困於舊世代的思想和迫人的生活,無能力和勇氣扭轉現況,也無人聆聽她的心聲,才會抓住不會拒絕她的老師大吐苦水吧。
無論是用哪一種語言,這本書女性讀起來可能特別有感受。因為《尋找聲音》的平行主題是女性的聲音,包括說出口的和沒有說出口的。讓我最有共鳴的是全書第一篇《天要下雨》,講述主角在父親逝世後不到一個月,察覺多年來默默服侍丈夫兒女的母親竟然開展新生活,不但整天參加興趣班,更疑似與父親的老友有曖昧發展。「一個這麼怕事、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的女人,一個在別人面前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女人,怎麼會在喪夫之後馬上變得充滿活力,急不及待去結識了一大群陌生人呢?」主角無法接受母親的轉變,甚至看不過母親如何快樂,刻意叫已成家立室的兄弟回家商討對策,阻止母親重拾青春,卻發現哥嫂都不支持自己。同時,主角口裡說獨身主義,卻總在憶起父親時想到自己單身的處境,似乎要說服自己決定是對的:「她感到不談戀愛可能是經驗上的損失,但不能說是人生的缺陷,她很有自知之明:缺乏吸引異性的天生魅力… 犯不著為了戀愛這回事,去冒身心受傷的危險。」
兩代被壓抑的女性,年紀大的放開心胸,從必然中解放,年輕的卻反而卻倔強地把困住自己,深怕受傷。孔博士寫人物思想時寫得深入細膩,但不為文造情,十分真實。令我好奇她是否曾經在某個階段走過同一思路?抑或她是身邊人的樹洞,因此收集了很多素材呢?她在《尋找聲音》中寫了很多不同年紀、背景、年代和性格的女性,都對人物的思路心情很是了解。孔博士向來支持女性主義,也是個正義的人,相信很多人都會認同她用《尋找聲音》為女性發聲。但我卻覺得即使不談大道理,有些人只需要在文字中找到共鳴,知道自己被了解,便足以感到溫暖。